喋喋不休地講述自己的作品是令人厭煩的,但我的人生是與我的作品緊密相連的,不講作品,我感到無從下嘴,所以還得請各位原諒。
在我的早期作品中,我作為一個現(xiàn)代的說書人,是隱藏在文本背后的,但從《檀香刑》這部小說開始,我終于從后臺跳到了前臺。如果說我早期的作品是自言自語,目無讀者,從這本書開始,我感覺到自己是站在一個廣場上,面對著許多聽眾,繪聲繪色地講述。這是世界小說的傳統(tǒng),更是中國小說的傳統(tǒng)。我也曾積極地向西方的現(xiàn)代派小說學(xué)習(xí),也曾經(jīng)玩弄過形形色色的敘事花樣,但我最終回歸了傳統(tǒng)。當然,這種回歸,不是一成不變的回歸,《檀香刑》和之后的小說,是繼承了中國古典小說傳統(tǒng)又借鑒了西方小說技術(shù)的混合文本。小說領(lǐng)域的所謂創(chuàng)新,基本上都是這種混合的產(chǎn)物。不僅僅是本國文學(xué)傳統(tǒng)與外國小說技巧的混合,也是小說與其他的藝術(shù)門類的混合,就像《檀香刑》是與民間戲曲的混合,就像我早期的一些小說從美術(shù)、音樂、甚至雜技中汲取了營養(yǎng)一樣。
最后,請允許我再講一下我的《生死疲勞》。這個書名來自佛教經(jīng)典,據(jù)我所知,為翻譯這個書名,各國的翻譯家都很頭痛。我對佛教經(jīng)典并沒有深入研究,對佛教的理解自然十分膚淺,之所以以此為題,是因為我覺得佛教的許多基本思想,是真正的宇宙意識,人世中許多紛爭,在佛家的眼里,是毫無意義的。這樣一種至高眼界下的人世,顯得十分可悲。當然,我沒有把這本書寫成布道詞,我寫的還是人的命運與人的情感,人的局限與人的寬容,以及人為追求幸福、堅持自己的信念所做出的努力與犧牲。小說中那位以一己之身與時代潮流對抗的藍臉,在我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英雄。這個人物的原型,是我們鄰村的一位農(nóng)民,我童年時,經(jīng)?吹剿浦惠v吱吱作響的木輪車,從我家門前的道路上通過。給他拉車的,是一頭瘸腿的毛驢,為他牽驢的,是他小腳的妻子。這個奇怪的勞動組合,在當時的集體化社會里,顯得那么古怪和不合時宜,在我們這些孩子的眼里,也把他們看成是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小丑,以至于當他們從街上經(jīng)過時,我們會充滿義憤地朝他們投擲石塊。事過多年,當我拿起筆來寫作時,這個人物,這個畫面,便浮現(xiàn)在我的腦海中。我知道,我總有一天會為他寫一本書,我遲早要把他的故事講給天下人聽,但一直到了2005年,當我在一座廟宇里看到"六道輪回"的壁畫時,才明白了講述這個故事的正確方法。
我獲得諾貝爾文學(xué)獎后,引發(fā)了一些爭議。起初,我還以為大家爭議的對象是我,漸漸的,我感到這個被爭議的對象,是一個與我毫不相關(guān)的人。我如同一個看戲人,看著眾人的表演。我看到那個得獎人身上落滿了花朵,也被擲上了石塊、潑上了污水。我生怕他被打垮,但他微笑著從花朵和石塊中鉆出來,擦干凈身上的臟水,坦然地站在一邊,對著眾人說:
對一個作家來說,最好的說話方式是寫作。我該說的話都寫進了我的作品里。用嘴說出的話隨風(fēng)而散,用筆寫出的話永不磨滅。我希望你們能耐心地讀一下我的書,當然,我沒有資格強迫你們讀我的書。即便你們讀了我的書,我也不期望你們能改變對我的看法,世界上還沒有一個作家,能讓所有的讀者都喜歡他。在當今這樣的時代里,更是如此。
盡管我什么都不想說,但在今天這樣的場合我必須說話,那我就簡單地再說幾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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